燒光350億,威馬渡劫

2023-03-03 23:00:22

文 | 馮穎星 謝韞力

編輯 | 李歡歡

運營 | 牧歌

曾經與蔚小理齊名的威馬,如今已岌岌可危。

沒人說得清,是哪件事觸發第一張多米諾骨牌倒下。但與威馬沾邊的每一個人,都真切地感知到,這家新勢力車企正在轟然坍塌。工廠停擺,經銷商撤店,供應商斷供……威馬沒錢了,無法持續投入研發,銷量也一落千丈。它渴望靠IPO成功獲得一筆救命錢,卻充滿不確定性——威馬陷入了一場惡性循環。

曾經滯留工廠的上百位工人,有人脫下“藍領”的尊嚴,就地進了鞋廠,或送起了快遞,“每天180塊錢,比在威馬賺得多”。

送快遞也比在威馬賺得多,或許沒有什么比這更諷刺的事了。

一損俱損

去年11月,南方正遭遇第一輪寒潮侵襲。蘇州車主朱葛格突然發現,自己剛买了一年多的威馬EX5的制熱系統失靈了。她把車子开到4S店維修,卻被告知沒有配件。4S店老板說,威馬正在跟吉利打官司,影響了零部件供應商供貨,到貨時間“可能得明年2月份”。

 

整個冬天,朱葛格都要把暖水袋綁在腰上,哆哆嗦嗦地开車上下班。最崩潰的時候,她反復撥打威馬總部400开頭的客服電話,但電話那頭只會反復說,“對不起女士,您的問題會向上提交”。意識到情況不妙,朱葛格只好向車友羣求助,找了一圈,發現能找到最大的車友羣,只有一百人出頭。朱葛格後悔了,“這么點人,就是想(維權)都聚不起來。當時爲啥要买這個車?”

 

更多車主面臨着比朱葛格更棘手的情況,幾乎每一個城市,都有威馬4S店在撤店,車主“連找人說理都沒了地方”。

 

北京的一位威馬車主,坐在駕駛艙裏,中控屏突然黑屏,車主只好“提心吊膽地盲开”,客服電話卻一直無法接通。輾轉多家4S店,都大門緊閉,他聯絡當時購車的北京威馬中心亞運村店的店員和老板,得知他們“已經不幹了”,連在店裏賣保險的都“跳槽了”。這位車主手足無措地把消息發到車友羣,車主們一下子都慌了。

 

車主慌,4S店也慌了。

 

2022年12月,浙江某威馬4S店負責人王笛訂購了一批零配件,“款子打過去,過完年貨都沒到,怎么催總部都沒用”。沒有配件,就無法維修,車主們火氣越積越大。王笛店裏銷量最高的一款車是威馬E.5,主要客戶是網約車車主,車是他們養家糊口的工具,一刻都不能等。

修不了車,有車主幹脆叫了拖車,把故障車拖到店門口,撂下一句“修好了再聯系”,就沒了蹤影。店裏只好請等待維修的車主留下電話,等配件到貨再逐一通知大家。但配件遲遲沒有消息,登記的電話越留越長,王笛束手無策,“也沒新車可賣,不知道還能撐多久”。

 

還有經銷商更慘,去年夏天就給威馬打了訂車款,但直到11月,威馬仍“交不出車,也退不了錢”。憤怒的經銷商組團來到威馬總部樓下,拉起橫幅維權。一位威馬總部的員工告訴每人Auto,去年整個12月,這些經銷商“連續好幾周,每周都來”。

 

一位負責訂單管理的員工覺得爲難,“不是我們硬不交車,主要是因爲欠着供應商的錢,供應商不給供貨,咋生產?”

 

供應商也很委屈。一位內飾供應商與威馬籤訂了三年供貨合同,合約期滿,威馬卻遲遲不付貨款。他只好催採購人員,但威馬的採購已經很久不回他消息了。起初,他還敬着一些,“(威馬)是比較高端的客戶,不會輕易翻臉”。到了2022年9月,實在收不到貨款,他只好徹底停止供貨,“畢竟是活在現金流上的生意”。也是在那時,這位供應商發現,威馬專用的物流服務商安吉智行,也中斷了對威馬的服務。安吉智行股權穿透後,主控方是上海一汽——威馬最重要的股東之一。工商信息顯示,目前,安吉智行正在起訴威馬。

 

“起訴威馬需要排隊了。”一位已從威馬離職的員工訂閱了一個企業查詢軟件,每天都能收到多條威馬开庭的消息。員工也不能幸免。2022年11月,威馬开啓了一輪大範圍裁員,承諾給“N+1”賠償,分數月支付,但不少人遲遲收不到第二筆賠償金,只好選擇仲裁。

 承載了部分汽車操縱功能及數據的威馬智行APP曾在今年1月大面積無法使用。圖 / 受訪者提供

城內人先認出了風暴

眼下的威馬猶如一座圍城,車主、供應商、經銷商在城外,發現大廈將傾,但爲時已晚,而城內的員工們,其實早已感知到危險降臨。

 

在威馬負責採購的王巖很早就發現了異樣。過去,王巖得到的指示是,挑選供應商只要“最好最先進”的。到了2021年中,王巖感到公司的資金政策开始縮緊,爲了降本,威馬开始引進新的“平替”供應商。過去“账期內自動付款”的豪氣也不見了,账期要盡可能“想辦法拖一拖”。但欠款拖太久,供應商就急了。

 

最先翻臉的是頭部供應商。比如博世,博世技術壁壘高聳,在業內擁有極大話語權。“把人家惹毛了,那你真的連車都生產不了。”類似博世這樣惹不起的,還有電池和芯片供應商。這些“強勢供應商”率先斷供。後來,一些內外飾零件、底盤、轉向柱管、門板等“沒啥議價能力的供應商也开始停止供貨”。

 

一位剛從威馬離職的負責產銷計劃的員工透露,其實主機廠拖欠供應商貨款的情況在業內普遍存在,“採購合同裏一般會籤账期30天,實際付款周期大概爲60-90天”。這樣的周期供應商通常都能接受,會預留活账空間。“不到萬不得已,不會採取極端動作(斷供)。”

 

爲了給公司爭取更長的付款周期,王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向對方賠禮道歉,“刷臉唄,沒辦法”。到了年底,催账的電話絡繹不絕,“都是問年底能不能結账的”。

 

大約一年後,危機感傳遞給工廠裏的工人。

 

威馬溫州工廠坐落於溫州甌江口區域一個三角形的小島上。要進市區,得跨過甌江北口大橋,需要驅車30多公裏。在島上,幾乎沒有花錢的地方,上了島,就是悶頭掙錢。

 

2022年盛夏,甌江口被熱浪包圍,島上的氣溫沒有哪天低於35度。有一天,威馬車間的中央空調壞了,整個車間變成一個大蒸籠,就連設備都熱得“燙手”。陳皓強至今仍記得那種窒息感,稍稍動一動、轉個身,工服就溼透,“在裏面多待會兒,都有點喘不上氣來”。

 

令大家費解的是,修空調這樣一件小事,威馬卻始終沒有解決,直到11月工廠停工,空調再沒开啓過。

 

工人們覺察出了異常,“一個大企業真要修空調,怎么可能修那么久”。更何況,威馬在招工時,曾把28度恆溫車間當做一大亮點。幾周後,廠裏有了流言:“空調根本沒壞,是要節約生產成本(不开了)。”

 

距離甌江口2000公裏的成都,坐落着威馬成都研究院,這裏也在經受高溫的炙烤。去年盛夏,西南地區爆發大面積用電荒,威馬成都研究院的大型設備較多,“是用電大戶”,遭遇用電荒,不得不“讓電於民”。

 

等恢復供電之後,成研院的設計師孫琿突然發覺,原本公司每周都要催他們推進項目,現在突然沒人再催了。研究院相當於威馬汽車的大腦,威馬已經推出的四款車型,核心技術和車輛原型都在這裏誕生。每款新車推出之前,公司會制定嚴格的時間线,如今,“所有環節不再制定目標,你知道這個工作做不做都一樣,突然就失去了方向。”

 

 成都研究院附近停放的威馬汽車,落滿樹葉。圖 / 謝韞力 攝

就像一臺高速運轉的機器,被切斷了電源,陳皓強和工友們闲下來了,陳皓強甚至开始觀察起甌江口的太陽,通常是下午四點半,陽光將威馬溫州工廠一分爲二,一半光明,一半陰霾。

 

以往這個時間他應該在車間裏加班,廠裏規定四點半後另开工時費,因此,下班後車間裏依然是一番忙碌的景象。直到深夜,仍是人影攢動,工人就像永動機一樣運轉着。晚班結束,陳皓強才坐着搖搖晃晃的廠區班車回宿舍,10分钟的車程,他常常撐不住睡去,一睜眼就到了。

 

每天,至少有200多臺整車從溫州工廠下线,發運全國各地。那是2021年的威馬,彼時威馬年交付量超4.4萬輛,尚可入圍新勢力銷量排名前五。

 

陳皓強是經由山東老家的中介來到威馬的。中介告訴他,這是家大公司,工資高,每月能賺六七千元。剛來的第一年,到手的工資和足額的五險一金印證了中介的話,他終於覺得,自己的身份开始體面起來,打算長期幹下去。

 

不料,僅過了一年,形勢就變了。2022年,十一假期結束,陳皓強越來越闲,經常到下午四點後,便無活可做,“下班時太陽都沒落”。進入11月,工廠甚至停工了。等到11月8日發薪日,大家等了一天,工資也沒到账。廠裏的氣氛开始不安,面對大家的疑問,有主管向他們透露停工原因——“沒錢买零件了”。不時地,又有領導信心滿滿地跳出來承諾,“再等等,下周就能(恢復)生產”。各種指令朝令夕改,工人們問得多了,領導們不耐煩起來,“沒人能決定半小時之後的事”。

 

臨近過年時,溫州工廠已徹底停工,工資也打了折扣。島上還有300多名工人滯留,有人脫下“藍領”的尊嚴,就地進了鞋廠,或送起了快遞,“每天180塊錢,比在威馬賺得多”。

 

威馬曾有許多標籤:成立八年、累計融資超過350億元、擁有近4000名員工和四家工廠、多次站在IPO門檻上……這樣的體量,對一家新能源車企來說,已經算得上龐大。當一個商業體成長至這個量級,最可怕的,就是停工。所有創業者都明白,創業就像开車上路,“不怕慢,就怕站”。

 

爲了不讓公司停產,王巖和同事們商量着,在零件數量足夠支撐每月產兩三千輛車的時候,把排產計劃分成每月500臺,哪怕是100臺也行,盡可能讓產线轉得久一點。後來回想起來,這些補救措施已爲時已晚。

 

一艘本來寄望航行萬裏的巨輪,終於緩緩停滯。船上的人在驚濤中打了一個趔趄,开始審視這艘巨輪還能支撐多久,四處打量周遭是否有小船經過,隨時做好了跳船的準備。

 

2月24日,有員工發現,企業微信登錄不上了。圖 / 受訪者提供

熱錢湧入的黃金時代

誰都看得出,威馬沒錢了。但從歷史來看,威馬的融資金額比蔚小理任何一家都多。

 

那些在早期加入威馬的人,都記得威馬最意氣風發的時候。那是2018年,威馬即將推出第一款量產車型EX5,資本瘋狂押注,熱錢不斷。創業三年,威馬連續完成了8輪融資,僅A輪融資,就連融三次。股東裏不乏百度、紅杉、騰訊、SIG等明星公司,威馬甚至還吸引了地方政府注資。截至目前,威馬累計融資350億元,這個數字遠超蔚小理。上市之前,蔚小理的融資總額分別爲150億元、188億元、120億元。

 

一位汽車行業的投資人回憶起當年資本市場對威馬的熱情,“看到紅杉進去,所有關注新能源、科技互聯網賽道的投資人,都削尖了腦袋想往裏鑽。”他很清楚,紅杉這類大VC是“機會主義者”,他也曾試圖說服一些投資人“再看看”,但“他們都不聽”。

 

有些投資,是衝着威馬創始人沈暉來的。一些早期投資人對沈暉的第一印象是,“熟悉業內方方面面的行業老兵,有經驗、有見識、行事穩健。”作爲職業經理人,沈暉有足夠拿得出手的履歷:曾任菲亞特中國區CEO,這是一家擁有法拉利、瑪莎拉蒂等豪車品牌的公司,在這家公司,沈暉實現了菲亞特與廣汽的連結。當然,還有他加入吉利後,吉利完成了並購沃爾沃的案例。

 

造車是冒險家的樂園,許多來自互聯網的跨界者,想的是釜底抽薪,而沈暉以傳統車企“老兵”的身份出現,對茫然的投資人來講,是一場對風險的對衝。

 

滾燙的熱錢源源不斷湧進账戶,威馬花起錢來也沒有手軟。

 

威馬前員工李洪凱記得,那時公司在市場上用高薪瘋狂挖人,花“兩倍甚至三倍薪資”去挖。在成都研究院,有員工從傳統車企跳槽過來,看到威馬購置了一些眼下暫時還用不上的先進設備,“價值幾百萬、上千萬,擱別的公司都會掂量掂量,但威馬沒有猶豫”。

 

高昂的外包成本也是一大支出。

 

每人Auto接觸到的多位威馬員工認爲,公司過於依賴供應商支持——人力資源部門的薪酬核算要外包,新員工入職也要外包,就連處理電腦故障這么簡單的工作,還是外包。最令大家費解的是,“一些運營類的項目,明明內部已經招了人,還另招外包做,正式員工只需要傳達需求就行了。上班也太簡單了,誇張的是,有同事的周報都由供應商代寫。”

 

有太多人懷念在威馬工作的時光,“佛系,舒適,不卷,經費也充裕。”

 

當時的確愜意,但如今回過頭看,“(外包的)錢花得很不理性。雖然他們確實會很快出方案,但成本太高了。有時候對接的人走了,工作都沒法推進,內容風格也難以連貫、系統。”

 

很難說,拍板花這些錢的是否都是沈暉,但經沈暉之手,也的確流出不少“冤枉”錢。

 

一位接近威馬高層的人評價沈暉,“很念舊”。沈暉那么聰明,公司出現那么多問題肯定是看得到的,但同時,“他對一起創業的老員工很寬容,哪怕發現其能力不行,都會高薪留着(這些元老)。”

 

過度寬容則意味着缺乏問責機制。據威馬早期員工秦寧回憶,2020年10月,威馬接連發生自燃爆炸事故,這些負面事件足以被稱作威馬命運的分水嶺。發生了如此嚴重的事情,公司內部卻沒有公开處罰過誰,也沒有深層反思,“就這么不鹹不淡地過去了”。

 

最大的一筆錢,威馬花在自建工廠上。

 

創業早期,威馬通過买廠、买殼,自建生產线,解決了生產資質問題。這與蔚小理先選擇代工模式起步、待公司發展至一定規模後再自建工廠的路數截然不同。沈暉曾說:“選擇代工,我會天天睡不着覺。”

 

投資建廠不是一筆小數目。公开資料顯示,威馬溫州工廠一期工程規劃總投資67億元,黃岡工廠總投資超200億元,收購黃海汽車,解決生產資質,又花去11.8億元,再加上產线設備的开銷,數額之大,可想而知。大筆資金被固定資產佔用,導致在新的資金進账前,威馬沒有充裕的錢持續投入研發。

 

2019年,威馬的研發支出是8.9億元,此後幾年都大致維持在這個水平(2020年9.9億元,2021年9.8億元)。相比之下,蔚小理毫不吝惜大筆投入研發,威馬卻日漸縮緊,爲日後產品力匱乏、技術迭代滯緩埋下了隱患。

 

但沈暉並不後悔當初的選擇,即便如今威馬深陷泥沼,在與每人Auto交流時,他依然認定,選擇“重資產前置”,能夠把控生產制造流程、產品品質及交付節奏。當然,這樣做“資金壓力會大一些”。沈暉寬慰自己:“京東打造物流體系就屬於重資產前置,而這是京東能夠一舉成爲國內一流電商的資本。”

 

銷售王贏見證了威馬產品力的巔峯與低谷。

 

25歲那年,王贏結束了在外務工的生涯,當他回到河南南陽老家,驚訝地發現這座三线小城裏竟然开了一家威馬4S店。這是進駐當地的第一家新能源品牌,與之合作的是本土大經銷商和諧汽車集團,“市值幾十億,有實力”,並且給員工上五險一金,薪資可觀。適逢店裏招人,王贏便成爲這家4S店的銷售。

 

當時威馬EX5勢頭正好,“這款車的價格與產品力,在當時的新能源市場很難有敵手”。同期蔚來ES8價格在50萬以上,小鵬G3“產品力一般”,威馬EX5兼具了空間和價格優勢,終端往往還有一些折扣,王贏所在的門店“一個月能賣出十四五臺”。

 

那是威馬的黃金時代。員工李洪凱記得,正值EX5量產,整個公司激情澎湃。“每天都在想着怎么做事情,怎么去量產,怎么加快基地建設,怎么把公司做得更好。”整個公司都充斥着向上的氛圍。許多同事自發加班到深夜,“大家都覺得,還是要去做一些事情的”。生產緊張的時候,物料跟不上,有採購員工甚至要去供應商家裏蹲着去催料。

 

官方數據顯示,2020年威馬發展勢頭雖有所減緩,但在初創車企銷量排行榜上,也能排到第四位,交付2.25萬輛車,是榜首蔚來的一半。到2021年時,威馬仍有4.41萬輛車交付,同樣是蔚來的一半。

 

可惜,好景不長,到2021年10月,自燃、鎖電危機爆發後,威馬口碑崩塌,4S店便陷入低迷。

 

此後,威馬推出EX6、W6兩款車型,都未能挽救頹勢。“EX6只是EX5換了個外殼,一开始是5座,後來改了6座,可還是沒人來看,(店裏)一輛都沒賣出去。”

 

W6上市時,威馬曾大張旗鼓造勢,“連央視的撒貝寧都請到了,還進了央視新聞抖音直播間”,但這款車缺乏競爭力,反響平平。彼時,小鵬P7、蔚來ES6與理想ONE正當紅,“新興技術層出不窮”。但威馬的賣點“依然是自動泊車,直到現在,還是只有這一點”,王贏覺得,“這家企業的產品力已經跟不上了”。

 上海威馬汽車門店。圖 / 視覺中國

流水的高管,搖擺的銷售

威馬的“大腦”位於成都,孫琿於2021年加入威馬成研院時,發現身邊的同事大多畢業於985高校,有電子科技大學、四川大學、重慶大學的畢業生,也不乏“海歸”,“幾乎包攬了西南地區最優秀的一批人才”。

 

威馬的研發人員、技術供應商,甚至資本方,都認爲威馬有能力做到“科技普惠”。一位供應商談起與其對接的威馬技術人員,“技術能力都很專業”。所有人都很困惑,“爲什么這樣一個團隊,卻造不出一輛好車?”

 

研發資金不足,只是其中一個原因。

 

威馬成研院由威馬聯合創始人侯海靖創立,侯海靖曾任吉利集團副總裁,base地距離威馬成都研究院不超過10公裏。當年,侯海靖帶着一批吉利研發人員轉战威馬,組成了威馬早期的研發團隊。

 

這件事後來節外生枝,吉利以這批人帶走了吉利SUV車型GX7的全部資料爲由,將威馬訴諸公堂,起訴其侵害商業祕密。這場官司時至今日仍未結案,除了700萬元賠償費,威馬的相關涉案零部件供應也大受影響。

 

在威馬,侯海靖主要負責技術研發、管理工廠車間等業務,但他並非技術領域的一號人物。

 

創立初期,威馬招攬了一批出身於傳統車企、成績斐然的汽車“老將”,CTO閆楓便是其中之一。他是國內第一批鑽研車聯網系統的專家,曾參與創立上汽和阿裏合資的斑馬智行。威馬EX5的車機系統,最早由閆楓帶領團隊負責研發。

 

據《時代周報》及其他媒體報道,侯海靖認爲威馬銷量不濟,是因爲閆楓主導研發的車機系統“太爛”。隨後,侯海靖以此爲由,指示成都研究院另外研發了一套車機系統。

 

侯海靖與閆楓暗中較勁,矛盾在2020年的一次產品委員會例會上徹底爆發。據雷鋒網報道,一個廣泛流傳的細節是,這次會上,閆楓與侯海靖發生了一次劇烈爭執,雙方都想在即將推出的EX5-Z上應用自己研發的車機系統。那場會議上,侯海靖頻爆粗口,盛怒之下甚至拍了桌子,閆楓不愿與其爭執,拂袖而去。最終EX5-Z推向市場後,消費者驚訝地發現,這款車居然有兩個版本的車機系統。這些信息也在一位威馬前員工那裏得到了證實。

 

不僅與閆楓不睦,同爲聯合創始人,分管銷售的陸斌也頻頻在侯海靖那裏碰釘子。“陸斌注重用戶反饋,根據反饋提出修改意見,被侯海靖通通否定了。”一位已從威馬離職的員工透露。

 

在侯海靖之前,原本,陸斌是威馬公認的“二號人物”,分管營銷、市場、战略、公關等業務。2019年9月1日,沈暉面向全體員工發了一封內部信,引發了一場威馬的“人事地震”。內部信上,陸斌被調離銷售體系。至於調離的原因,外界多認爲“與年銷10萬輛的目標相差太遠”有關。此後,威馬开啓了“首席遍地”的日子。陸斌原本的業務也被分解,由首席零售官祁立人、首席增長官王鑫分管。後來,隨着祁立人離職,整個銷售體系由侯海靖全部執掌,陸斌被徹底架空。2020年中,陸斌負氣離开了威馬。

 

在一次採訪中,沈暉透露威馬推崇阿裏的合夥人制,認爲在不同階段,根據業務發展、個人成長需要,組織架構變動是合理的。但在過去兩年,威馬管理層的變動明顯過於頻繁,甚至可以用動蕩來形容。據每人Auto不完全統計,2020年4月至2022年底,威馬CFO杜立剛、CTO閆楓、兩任首席零售官祁立人、唐軍營,及首席增長官王鑫陸續離开了威馬。

 

每個動蕩的周期裏,員工們都深感茫然,就連供應商都感受到混亂。曾帶隊駐扎在威馬的一位供應商感到爲難,中高層一變動,下面員工就跟着換血,常常是項目進行到一半,“突然換了對接人,正在走的流程都要重新去審批。而新來的審批人,甚至還在摸索、熟悉業務。”爲推進合作進度,有時候,他甚至有種錯覺,“仿佛我才是拿威馬工資的正式員工,還要承擔‘培訓’新員工的職責。”

 

高管紛爭,帶來的一個負面影響是威馬銷售策略搖擺不定。

 

早期,在陸斌主導下,威馬採用直營與授權融合的“新零售”模式,即經銷商投資建設門店,負責收集訂單,廠家統一定價、承擔庫存。2019年9月,陸斌不再負責銷售體系,威馬的“新零售”模式宣告終結,回歸傳統經銷商模式。

 

王巖回憶,“當時公司資金壓力大,想多找經銷商合作,只是車賣得不好,談判很被動,於是高管就領了任務自己出去做。”

 

爲刺激經銷商的銷售熱情,威馬幾次更改商務政策。據威馬銷售團隊的一位員工講述,“威馬給經銷商提供比例很高的返點,無論能否達到銷量目標,經銷商都能拿到8%-9%的返點,完成一定的銷售目標再給一筆(返利),最後經銷商拿到車的價格,大概是建議零售價的七折。這些返點政策,在B端車銷售渠道更加明顯。”

 

業內,經銷商通常能拿到8%-12%的返點,但前提是需要完成車企制定的銷售任務。

 

如果是高管开的店,“公司的返點會更有傾向性,提車成本價更低”,這個策略短期刺激了威馬的銷量,但也打亂了威馬的價格體系。在汽車市場,但凡一家降價,所有門店都要跟着降,“這是無法阻攔的市場行爲”。

 

除此之外,威馬還給予經銷商數額不菲的开店補貼,大約爲100萬-500萬元。招股書顯示,近三年,威馬向經銷網點合作夥伴提供返利及補貼分別爲3.48億元、7.75億元和16.21億元。

 

可惜的是,據財新網報道,有些經銷商在申請建店補貼後就停止了門店運營,有“騙補”之嫌。

 

威馬銷售體系陷入混亂,經銷商已經撐不下去了。

 

車賣不動,經銷商要承擔巨大的庫存壓力,一旦店裏滯銷5輛,資金鏈就會受到衝擊。一位區域代理曾數次聽到上級區域代理商抱怨,“受不了了”。眼看小鵬採取了更新穎的訂購模式,客戶直接在线上下單,總部發貨,門店無需壓貨,代理商們憤懣不平,“(威馬)簡直是在轉嫁風險”。

 

巔峯時期,威馬在全國擁有621家銷售門店。銷量漸入頹勢,威馬正在失去這些經銷商夥伴。2021年7月,和諧汽車代理經銷的威馬南陽4S店撤店,和諧汽車也逐漸終止了與威馬的合作。

 北京五方橋威馬用戶中心已經搬離汽車園區。圖 / 視覺中國

上市是救命稻草嗎?

2023年2月,威馬企業微信羣裏只有1800人了。去年此時,羣裏有接近4000人。最近幾天,員工們又獲知一條新消息,因爲與物業的欠款糾紛,威馬要離开上海那座氣派的威馬大樓了,搬到金橋去。

 

又到了該給員工繳納社保的日子,HR在羣裏通知,“離職員工可以自行辦理停保”,而那些還在職的,“可以選擇欠費停保或不欠費停保”。

 

孫琿每天都在尋找新的工作機會,同時默默祈禱這個月的工資能夠到账。2月24日,又到了威馬更改後的發薪日,他沒有如約收到1月的薪資,在那張顯示發放數額爲0的工資條上,公司告知他,“無薪休假”。

 

李洪凱覺得,2023年電動車市場將經歷一場硬仗,但威馬的目標已經不是“進入新勢力TOP 3”,而是對標小鵬汽車。這家新勢力同樣在2022年遭遇了一場巨大危機,被許多人視作岌岌可危。

 

那些離开威馬的人,卻默契地選擇小鵬作爲新的歸宿,“一大批(同事)都去了小鵬”。轉過年,悄悄地,李洪凱也入職了小鵬。

 

1月上旬,每人Auto途經成都龍泉驛東安新城,威馬成都研究院就坐落在這裏。在這個園區,威馬擁有四棟5層高的辦公樓,曾容納700多位研發人員共同辦公。園區的工作人員不時就能看到,那臺承載了沈暉野心的威馬M7在園區裏試車。而現在,這裏大門緊閉,零星幾輛威馬汽車停在樓下,灰塵包裹着車身,車頂落滿枯葉,散發着被遺棄的味道。偶爾,園區保安會議論幾句,“威馬要搬走了”。

 

現在,成都研究院的員工只剩300多人,四棟樓退租了兩棟,至今仍未开工。孫琿和同事們接到通知,研究院要進行組織架構調整,卻始終沒等來進一步消息。

 

 威馬成都研究院空無一人。圖 / 謝韞力 攝

如今的黃岡工廠,已是一座空城,一位頭部咨詢公司的董事合夥人告訴每人Auto,威馬位於黃岡的工廠“被賣給了FF”,這位合夥人感嘆:“大家都覺得賈躍亭已經很不靠譜了吧?但黃岡寧愿把工廠給FF,也不給沈暉。”針對這一消息,威馬集團回復每人Auto稱,“市場傳言,不予置評”。

 

回看威馬這一路步步潰敗,上述咨詢公司合夥人指出,除了花錢不理性、高管紛爭等因素,威馬“在該上市的時候沒有上市”,也是其落敗的一大原因。

 

威馬與蔚小理創立時間相近,蔚小理在2017-2020年先行完成了IPO,威馬直到2020年7月才第一次籌備IPO,卻未能成功。但沈暉好像並不以爲意,從另一個角度來看,上市也是一種束縛。他曾在接受投中網採訪時直言:“(蔚來創始人)李斌挺冤的,一個初創企業肯定會有各種問題,作爲上市公司(所有問題都)會被放大。來不及解決,小道消息滿天飛,他(李斌)就很累,(需要)到處解釋。”

 

等沈暉回過神來,再想擁抱資本市場,才發現外界已經變天。零跑、蔚小理登陸港股首日破發,資本熱情已然消弭。那些持有威馬期權的早期員工,對比了零跑的招股書後倒吸一口涼氣,“之前對標的還是小鵬,現在連零跑都比不過了”。

 

現在,所有人都在等那筆港資注入——2023年1月11日,APOLLO出行在港交所公告,稱APOLLO 智慧出行集團有限公司與威馬集團達成有條件买賣協議,並建議配售股份款項總額將約爲 39.18 億港元,建議臨時融資約人民幣 7.2 億元。同時,威馬持有股東承諾常備融資 15 億港元。如果這項收購順利,達成之日,威馬將通過APOLLO反向收購完成上市(RTO)。

 

但一位知情人士告訴每人Auto:“公告逆收購與實際收購之間距離還很遠,不確定性很大。”

 

2月24日,威馬發布了一封溝通信,宣布“大變革”將成爲威馬的關鍵詞。爲了推動復工復產,威馬各部門將根據業務安排,確定先行復工復產人員名單及實際工作安排,並將盡可能保障復工復產人員的薪資待遇。其余人員則安排無薪休假。

 

在與每人Auto交流時,威馬的問題,沈暉都繞了過去。他回復稱,高管頻繁離職爲正常的人員流動,“一成不變的人員組織架構,對於企業的持續發展並不是什么好事”;缺件問題,是“行業共性問題,我們自身的渠道體系也在進行深度盤整”;至於巨額資金損耗,他的看法是:“蔚來李斌曾說造車至少需要200億,但這個數字只是從項目开始到量產交付所需要的資金量級,後期技術研發、產品迭代、生產制造、渠道拓展、服務生態等還需要更多的資金投入,還要面臨一系列黑天鵝事件。由此來看,我們的融資體量算不上豐厚。”

 

但這些,陳皓強已經不關心了。勞動合同還未解除,他去了杭州,一邊打工,一邊進行勞動仲裁。工廠還能否復工,他也不再期盼。“就算(復工)也怕了,萬一又停呢,不想再經歷了。”

 

盡管如此,回憶起早期在威馬工作的那段“高光時刻”,他依然覺得很甜蜜。那段享有五險一金、每個月工資準時到账的日子,陳皓強頗爲感慨:“許個愿望,努力攢錢,2023年买一輛威馬的車支持我們公司,空闲的時候跑個滴滴。”

 

但眼下,如何賺錢买車,他又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。

(應受訪者要求,文中陳皓強、朱葛格、王笛、王巖、孫琿、李洪凱、王贏等均爲化名)

本文轉載自【每人Auto】 關注查看更多文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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